走出心獄，物我兩忘（1---5）

仙鶴草

1、

我準備寫篇小說，名字就叫《心獄》。

“老公，又想什麼呢？ 自言自語怪怪的。 咱們該下車了。 ”

謝子源正陷入沉思，被妻子吳伶一陣催促喚回到現實中。 今天是週末，匆匆忙忙吃罷晚飯，就被妻子推著拉著來柏樹街拜訪他大學的一個同學，聽說是剛剛提局長不久。 為了這次「拜訪」，謝子源和妻子吵了好幾架，終於還是拗不過。

12樓1203，應該是這裡。 謝子源伸手按了一下門鈴。

“是子源、小吳啊，稀客，稀客，快請進。”

開門的是李春蘭，青年報的記者，個子不高，四十來歲的樣子，長的還算風韻。

“國棟說單位要開會討論學習'三個代表'的事，今天可能會很晚才能回家。” 李春蘭一邊削著蘋果，一邊說。

“可不是嗎，要不忙還能叫領導。 誰象我們家子源整天無所事事的。 四十好幾的人了，還是個主任科員。 我倒想讓他去學『三個代表』，可他沒那機會。 他呀，也就是塊跟中央電視台學『三個代表』的料。 “吳伶接話道。

謝子源一邊看著電視，一邊吃著蘋果，兩個女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，他似乎全然聽不見。 最近的電視報紙都是“三個代表”，整個中國是個“人物”都在說“三個代表”。 謝子源突然想，也許沒有什麼內涵的東西才需要藉助權力的力量往人的腦子裡裝？ 人的腦子是幹什麼用的，儲存知識？ 裝一些思想或連思想都稱不上的「思想」？ 比如這些「領導」們，為了在官場上混得好一點，他們只能往腦子裡裝這類東西，最後也就變成了他自己的「思想」？ 還有那些只能跟著宣傳機器「學習」的，比如我這類的，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「思想」？ 象我老婆吳伶呢？ 她似乎什麼「思想」也沒有，她的心思就是讓我往上爬，就是錢，這些就是她全部的「思想」？ ——也是一種連思想都稱不上的“思想”。 我們每個人都活在某種思想中，完全沒有思想的人就該是道家所說的物我兩忘之人——真人了。

現在中國最流行的思想就是連思想都稱不上的“思想”。 這是一種什麼思想呢？ 實用主義！ 對，就是這麼一個東西。 實用主義才是中國人的第一主義。 沒有什麼精神追求，只有為了滿足某種物慾和享樂; 要麼就是本末倒置，將一切都置於某種功利目的之下。 很久以來，很多中國人一代一代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？ 佛教傳到中國後，不得不向實用主義讓步; 基督教剛傳入中國，卻被農民拿來造反。 維護統治和既得利益——只要能求得平安，江山永固，暴力恐怖禁錮封鎖，什麼不可以做？ 造反革命奪江山——自由民主、解放全人類，什麼名義不可以用？ 升官、發財、生兒子、娶媳婦、解除病痛、擺脫貧窮、維護穩定、推翻顛覆、專制獨裁、民主自由...... 追名逐利，世事紛爭——也敢找神佛、上帝幫忙？ 本末倒置啊！

只為物而活著的人，靜心想一想不過是物的奴隸。 比如有的人一生為錢所驅使，讓錢趕得四處奔波、累死累活，辛苦勞累一輩子，不過是被一個身外之物“錢”的力量在無形地左右著、支配著，這不是做為一個人的悲哀？ 還有權的奴隸，一生為“權力”所驅使，片刻不得安寧的。 也有“情”的奴隸，一個女人或某個男人就奪走了他（她）的一生。 等等，想想這樣的人生也很可憐。

為什麼「物」能控制和左右人的內心世界和行為？ 難道物的背後有某種不為人知的「法力」，而這種無形的「法力」卻能夠輕易地左右和控制人的心靈？

“沒有”思想的人——確切地說是頭腦中只有連思想都稱不上的“思想”的人——是有心沒靈的人，精神空虛的人，填補和佔據其心靈的必將是物慾，他無法擺脫物的控制。 為什麼擺脫不了？ 因為他的心靈沒有力量。 那麼如何才能變得有力量呢？ 也許應該去尋找某種思想？ 有了思想就能學會思維，有了思維能力就能克制自己的物欲？

人要獲得心靈的自由，必須提高思維的能力。 腦子應該是用來思維的。 那些連思想都稱不上的「思想」不過都是一些垃圾，被垃圾填滿的腦子還能有什麼樣的思維能力呢？ 失去了思維能力的大腦就是一個垃圾桶......

“子源，又在自言自語。 咱們該回家了。 ”

是吳伶催促的聲音。 謝子源很多時間都是在胡思亂想中度過，現實的世界似乎總是離他很遙遠。

李春蘭送謝子源和吳伶到電梯，說：“子源、小吳，以後來家空手就行了，還帶東西做什麼。 子源提副處的事我聽國棟說過，老同學嘛，他還能不盡力幫忙。 ”

吳伶拉著謝子源上了電梯，回道：「這事就拜託國棟了。 ”

2、

不用笑別人，我自己也是一個兩肩上扛著個垃圾桶的人。 洪佐為他的這一發現感到有些沮喪。 自從謝子源和他談了那些關於“垃圾”的奇談怪論，洪佐就時不時地想起這個問題。

洪佐是宣傳處的老筆桿子，共和國的同齡人。 他這一輩子研究最多的就是毛澤東思想，毛澤東選集整個都裝在了他的腦子裡，是單位里有名的“毛著專家”。 隨著研究的深入，洪佐對毛澤東發自內心的崇敬和愛戴也與日俱增。

1978年關於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，洪佐敏銳地察覺到是衝著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來的，那時差不多也是他事業的頂峰時期，他文思泉湧，連篇累牘地在人民日報、北京日報上發文章，堅決捍衛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，然而很遺憾，他未能扭轉時局，歷史還是悄悄發生了轉折。 洪佐的痛苦也從那時開始。 他想不通，為什麼要把資本主義的東西引進來？ 怎麼可以毛主席一死就開始明目張膽地搞起修正主義？ 不搞計劃經濟還叫什麼社會主義？ 他左思右想，思考了好幾年，怎麼也跟不上形勢。 他成了“保守派”的代表，雖然沒象文革時挨鬥，但在領導眼中他的位置卻是徹底喪失了。 因為後來都是些「改革派」的人當領導，象他這樣的只有靠邊站了。 後來他終於慢慢有點理解了鄧小平理論，不再批判它了，好不容易才轉過這個彎，居然又出來了“三個代表”。 是可忍，孰不可忍！ 洪佐氣地在床上躺了三天。 準備重新拾起擱置了好幾年的筆，對“三個代表”進行批判。

上面的那些黨內大佬也不知吃什麼藥啦，放棄毛澤東思想，鄧小平理論也晾到一邊，卻用這類毫無內涵的政治教條，所謂的「三個代表」來武裝全黨，這怎麼行！ 洪佐的內心不禁又湧起一股股挽救時局的衝動。 謝子源說那些不是思想的思想不過都是些垃圾，我看“三個代表”就是垃圾嘛。 往黨員和群眾的腦子裡面灌垃圾，這不是要把人的腦子都變成垃圾桶了？ 不行，我要找領導談！

洪佐幾乎是衝進了劉國棟的辦公室。 劉國棟正在低頭批閱文件，抬頭看是洪佐，便說：“老洪，我正想找您談談。 有人反映您對學習『三個代表』有抵觸情緒，是真的嗎？ ”

洪佐有些吃驚地看著劉國棟，這位四十多歲，風華正茂的年青局長，說：“局長，我只是不太理解我們黨為什麼要放棄毛澤東思想，至少鄧小平理論還是要堅持的吧。 ”

劉國棟哈哈大笑，說：“老洪，我看您是糊塗了。 誰說我們要放棄毛澤東思想、鄧小平理論啦？ 江總書記不是說了，包括馬克思主義老祖宗都不能丟，『三個代表』是鄧小平理論的繼承和發展，就是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。 老洪，我看您還需要加強學習啊。 否則會跟不上改革開放的新形勢的。 我們宣傳部門，如果跟不上形勢，還怎麼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呀。 ”

洪佐灰溜溜地從局長辦公室退了出來。 心裡就開始想，毛澤東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的繼承和發展，鄧小平理論是毛澤東思想的繼承和發展，“三個代表”是鄧小平理論的繼承和發展，這麼說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已經發展到第三代了，我為什麼還死守著它的第一代呢？ 難道毛澤東思想已經過時了，變成了垃圾？ 天啊，那麼我這一輩子都做了些什麼，我往腦子裡面裝的都是垃圾！ 我往腦子裡面裝的都是垃圾啊！！ 我自己也是一個兩肩上扛著個垃圾桶的人！

和那些「沒有」思想的人相比，我還算是個有點思想的人，我還算是能夠思維的人，為什麼我的頭腦同樣變成了垃圾桶？

3、

謝子源看著電視上的胡錦濤一本正經地在那裡“號召”學習“三個代表”，心裡就覺得好笑。

謝子源突然湧出一個念頭，這個總書記的頭腦中都裝了些什麼？

有半生不熟的馬克思主義，他想必從來沒有認真讀過一本馬克思的原著。 馬克思主義也可謂博大精深，以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，能“吃透”的東西恐怕相當有限，算一下“思想含量”大概也就20%左右吧，估計主要是無神論、基本的辯證法之類的。 雖然只吸收了馬克思主義20%的“思想”，其作用卻非同小可。 他的思維方法基本上被限定在這個框架中，一般不會出格。

再就是毛澤東思想，這是照耀他青年時代的紅太陽，一定下過很大的功夫拚命往腦子裡面裝，唯恐裝少了或動作慢了讓人嘲笑、落後時代。 填鴨的結果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，消化吸收不良，算一下“思想含量”大概也就50%左右吧，估計主要是社會主義、公有制、階級、計劃、愛國愛黨愛人民之類。

再就是鄧小平理論，算一下“思想含量”大概80%左右。 鄧小平是黨內具有「超人智慧」的人物，所以能夠吸收這個智慧的80%已經很不簡單了。 主要是市場、改革開放、黨的領導等。

還有就是稱不上思想的那類「思想」——實用主義的政治哲學、人生哲學、權謀之術等。

這些各種不同的思想，在人的頭腦中會形成一種思想結構。 只要了解這個結構，就可以大致判斷出這個頭腦中會產生一些什麼樣的“思想”、“觀念”來。 完全接受正統教育的中國人大致都具有這種類似的思想結構。 由於每種思想的含量因人而異，比如有的人頭腦中毛澤東思想的含量偏高，有的人頭腦中鄧小平理論的含量偏多，於是會出現思想偏左或偏右。 但不論偏左還是偏右，每個人都有他跳不出去的思想圈子。 比如用鄧小平理論畫個圈，用毛澤東思想畫個圈，再用馬克思主義畫個圈，再用實用主義畫個圈。 行了，中國人差不多有90%以上已經被「圈」進來了。 每個人都會在他的那個“圈子”裡面說話、活動，表現都十分自覺自願。

謝子源為他的這些想法而感到有點興奮。

為什麼會這樣呢？ 前幾天洪佐滿面愁容和謝子源傾訴他內心的苦悶。 現在看來，老洪不就是活在毛澤東思想這個圈子中嗎？ 毛澤東思想限制著他思想的範圍，也似乎規定了他內心世界的邊界，他左沖右突，上竄下跳都無濟於事，他最終還是不能走出這個思想圈。 拼命研究毛澤東思想，結果卻彷彿是給自己套上了一個枷鎖！

精神聖殿總是那麼的誘人，能夠進去不易，能夠走出來更難。

4、

思想一定有種不為人知的力量！ 人的心靈為物所役或為思想所役似乎是同一性質的力量。

謝子源為這個新的想法而長吁了一口氣。 鬱積心中多日的疑問似乎快要找到答案了。 每個人都為某種思想暗中導引著，那是一隻無形的手。 但你無法抗拒，你根本就不會想到要抗拒。

這種力量莫非就是思想的法力。 人們常常被某種思想驅使，卻毫無知覺。 每一種思想都有一定的“法力”，根據其“法力”的大小形成不同的“法力”圈。 能否走出這個“法力”圈則取決於其思維的能力。 “法力”圈好象是一種無形的繩索，它束縛的則是人的心靈。 人都被許多條無形的繩索束縛著。 解開了一道還有一道，走出了一個圈還有一個圈。 所以佛看人類則生出悲憫。

從馬克思主義到毛澤東思想、鄧小平理論，“法力”依次遞減，到“三個代表”則基本減為零，所以只有借助權力才能行得開。 馬克思主義可視為一個比較大的“法力”圈，毛澤東思想、鄧小平理論則是含在其中的小“法力”圈。 實用主義是一個更大的“法力”圈。 這些「法力」圈相互重疊，人就活在這些法力圈中。

既然思想的法力都會成為束縛人們心靈的繩索，那麼人們又為何要去尋求思想呢？ 難道思想本身並不是目的，心靈需要的是思想背後的某種東西。 那又是什麼東西呢？

是智慧！ 對呀，正如人們吃飯主要是獲取能量一樣，心靈需要的不是思想而是思想中的智慧！ 智慧吸收進來，轉化成思維的能力，這種思想就變成了「垃圾」，就該丟棄了呀！ 為什麼要讓垃圾留在心靈中污染你的心靈？ 吃了一次熊掌，就下決心不上廁所也不再吃別的東西，行嗎？ 人們對待精神食糧為什麼就不能象對待吃飯一樣呢？

鑽進了某個精神聖殿就再也不想出來，深受其縛，越陷越深，以至其心靈完全被這個聖殿的法力所控制，而猶表現出沾沾自喜、樂不思蜀的人真是太多了。 看著他的那份執著、那份虔誠，我只能送給他一句話：請走出自己的心獄吧！

心獄，一座囚禁心靈的牢房。 越是偉大的經典，越容易成為人類的心獄。

5、

謝子源對道家的東西有種天然的親切感。 這天讀到“為學日益，為道日損。 “頗有感觸。 做學問和學道，兩者差別真是太大了。 做學問的人總是拚命的將知識、學問、思想往自己的腦子裡面裝，多多益善; 學道的人則把什麼知識啦、學問啦、思想啦都視為垃圾，當這些垃圾消減的越來越少，最後達到物我兩忘，此時的心靈將入太虛境界。 道也由此而生。

老子是大覺大悟之人，懂得人易為各種知識、學問、思想所執、所迷，執迷而不悟，則入心獄矣。

如何走出心獄？ 說得最好的無過於《金剛經》。 “如來常說：汝等比丘！ 知我說法，如筏喻者; 法尚應捨，何況非法？ “大意就是”我常告訴你們這些比丘，對於我所說的一切法，只是要你們假借此法而離相見性; 假藉此法使你們度脫生死的苦海。 如果你們見了自己的本性，證了涅槃之樂時，就可以捨去此法。 就好比編竹筏，渡人過河，到了彼岸就不須要再用筏了。 似此佛的正法尚且要捨去，何況不是佛法的世間非法，又為什麼堅持不捨呢？ ”

何為正法？ 引導人們知道悟道、明心見性的就是正法。 如果通過這個法不能引導人們知道、悟道，它就不是法。 任何世間法都不是道，因此，一切法都可丟棄。

“這也算小說？ 別讓人笑話啦。 “吳伶嘲諷道。

“別急呀，現在只是個初步構想”謝子源自我鼓勵道。

2004年7月13日